“弄泥的童年风景”系列让儿童文学界重新认识了王勇英,丰饶茂盛的乡村图景、独特深厚的客家文化、细腻深切的记忆,带给读者一个新鲜的世界,也让我们对王勇英的创作充满期待,期待她从这深厚的生活里开掘出一条新路。王勇英不负众望,从“弄泥的童年风景”到《巫师的传人》《青碟》,再到新作《禾花》,探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坚实而广阔的文学道路,使得“大车”成为一个重要的、值得关注的儿童文学地理坐标,它不仅仅是一处新鲜的、田园牧歌式的“风景”,还是正在演绎、日渐开阔与丰富的人间活剧。
《禾花》在王勇英关于“大车”的系列作品中,是一个新的题材。一个哑巴、一个瞎婆、一个跛脚、一个疯子、两个孩子所构成的家庭,穷困和疾病的“基因”顽固地代代传递。虽然禾花和弟弟谷米都是健康的孩子,却要时时顶着“总有一天要疯”的谶语,生活在无边无际的困窘与恐惧之中,被孤立,被嘲笑,无论如何努力,甚至刻意讨好,小小的姐弟俩也泅渡不出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紧张。他们惟一的力量,就是残缺不全的亲情,尤其是奶奶豆婆,她强大的生命力、乐观的生活态度、倔强的精神成为这个家庭摇摇欲坠、却又始终没有坍塌的支柱,是体力上的,更是精神上的。在极度的困厄中,豆婆以超人的坚韧、苦干、乐观和智慧,让这个家活了下来,使这个在外人眼里已经不能称其为“家”的家庭,也有着自己的欢喜。姐弟俩和豆婆一起给新生的小鸭子剪毛的温馨与欢乐,谷米坐在墙头荡着脚丫的宁静,一点小小的收成带来的喜悦,都是这个家微弱的光亮,是他们继续抗争下去的希望。
王勇英着力要探索和传达的,是弱者身上的生命强力。只有身处乡村,才能理解禾花奶奶对于家族延续的信仰。困顿如此,她还要为跛脚的儿子娶亲,短暂的幸福最终葬送了这对天生不幸的新人。新媳妇三停的悲剧如此惨烈,她的生命那么短暂,但是却像阳光一样照耀了这个家庭,带来了馨香的气息。哪怕是一个相对富裕的家庭,也无法接纳一个天生病残的孩子,三停决绝地走出家门的背影,她的哥哥站在村头送她离去的目光,悲凉而无奈。当普通人慨叹生活的艰难时,对豆婆一家来说,活着就是最高法则,是要拼尽全力去争夺的权利。这样一个家庭,坚定地走向田地去劳作的场景,在暴雨中晾起一绳绳红萝卜的场景,是豆婆与老天的一场“豪赌”,她赌自己的意志、耐力,那是绝望中的人惟一跳动的精神之火,她知道,如果大雨浇灭了这点精神的火光,这个家庭就陷入了永远的黑暗。
禾花在豆婆的影响下,自然而然地延续着豆婆身上那股“神秘的力量”,成为这个家庭新的支撑。禾花是豆婆这棵老树上绽出的新芽,她向着豆婆的坚强和能干生长,向着土地和粮食的朴素生长,但是,她的内心又跳动着这个时代的少女特有的渴望,那么卑微那么鲜活。她努力去讨好小伙伴,以改变自己被孤立、被排斥的处境,对同龄人亲密关系的看重是这个年纪的少女所特有的心思;她和婶婶三停的“秘密”,包含着一个少女对另一个少女的理解,在这个家里,这份理解只能是禾花给予;父亲瘫痪痴呆之后,她希望“一辈里必然出一个阿唱”的诅咒落到自己身上,提前训练弟弟的生存能力,一个少女来准备“后事”的决然与无力感,交织着绝望与希望。这部小说特别可贵的地方,就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呈现,对人物精神力量的挖掘,它展示出人们在苦难中强大的“自救”力量。
但是,作者也意识到,要斩断禾花一家的“魔咒”,单靠自救的力量是不够的。小说的开头,就有一束光照耀进来——文安校长专门来禾花家动员她上学,而且是义务教育免除学杂费。“禾花和谷米自懂事以来,家里一直没有来过客人,甚至陌生人。刚才老师的到来,终于让他们品尝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欢喜。”但是,作者并没有让禾花走进学校。这束光亮明明灭灭,一直到小说的最后。每个村庄,都会有一两家被上天厌弃的人家,他们的不幸一代代地承续,以外人无法理解的卑微与坚韧,顽强地生存下来。这些家庭没有一点抵抗风险的能力,靠家庭内部的自我奋斗已经难以突围。改变命运的外力来自哪里?如果是传奇小说,那就是偶然的好运。但在直面现实的作品中,作家需要提供一个更加合乎逻辑的支撑。王勇英选择了“扶贫”,对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贫困地区而言,这是合乎现实的矛盾解决办法。但是,作家并没有因此就让这个家庭安然无忧。小小年纪就历经磨难的禾花,在这个家稍微得到喘息的时候,她的选择是走进学校,接受教育。从实现的需要而言,教育是中国农民人生突围的最佳选择,从个人的成长而言,教育也是一个乡村的孩子体会人生、开阔精神的最佳途径。
这部新作很好地处理了“变”与“不变”的关系。它既是大车故事的延伸,在人物关系、地理空间上保持了一致性,是对王勇英“大车文学”的继续丰富。同时,在时间上,它又体现出了时代的发展和生活的变化,塑造新的人物,讲述新的故事,展现出乡村生活新的横切面——相对于以往那些独特的大车故事,禾花一家的生活,看似极端,却是中国乡村长久以来一种普遍的存在。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两个远近“闻名”的家庭,几乎每个乡村孩子的童年,都有这样一个“阿唱”的存在,他们走到哪里,孩子们就聚拢到哪里,起哄、耍笑、捉弄。这些疯婆疯汉是孩子们取笑的对象,也是玩伴,又略微带着一点惧怕……现在想来,各式各样的疯癫,有遗传的因素,有后天的悲剧,但是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,他们的家庭如何承受这种生活,少有人关注。王勇英选择一个极端的家庭、极端的弱者,不回避矛盾,不刻意美化或者丑化人性,显示出她对乡村生活的熟悉,对乡村现实的关怀。
小说的背景定位在上世纪90年代末,和眼下的生活拉开了一定的距离,但是又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和延续性,它不是在忧伤中追怀永远逝去的生活,而是直面现实、直面乡村苦难的诘问与思考。小说所呈现的,其实是一个正在打开的世界。小说最后,那个从镇上飘来的气球,是降临到禾花生活中的惊喜,它有随意性,也有必然性。这是一种非常艺术的表达,它有着孩子才能感受的渴望与惊喜,却又带着模糊的暗示:禾花一直坚信好运是气球带来的,这不是偶然的胡乱联系,而是对开放的世界、改革开放中的中国正在惠及这个家庭的隐喻性表达。这种开放性,给予禾花一家生活的希冀,给王勇英笔下的故乡“大车”带来生机与活力,也给王勇英的创作带来一种广阔的现实性。